慕卿千余载

*文：慕卿

[0回]

如果季节是一把钥匙，那么人心也同样。「你是我的亲人啊……」他不该这样说的，一点都不适合他。

如果季节是人心所向，那他就是穿过叶缝的阳光，谁能阻挡来自暖阳的青睐，那些朦胧碎影编织起来，不就是一首动人的诗歌？

“如果……那么……”这种关联词既然是建立在假设上面，就有无数个可供猜想的结局，处于这两条交错平行线的当事人，没有任何立场去评价它。

苍越孤鸣再次造访了这家书店，书店主人拥有与他截然相反的气场，温润的五官说是有些亲切，侧目施舍的那点目光却极为让人不适。

这人就站在书架前，一边拿着鸡毛掸子拂扫灰尘，一边单手塞着衣兜，发丝冗长盖在腰际，笔直的身线如竹竿那样挺拔。

这人意味深长地笑他。“千雪并没有来我店里，你要失望了。”

“我不是来找他的。”苍越孤鸣微微沉吟，知道干杵着不好，于是随手拿了本书。书的封面是几何图案，复古的折页设计又时尚又让人眼前一亮，扉页上题的那几句诗正在形容着违反常规的梦——

像他。

像他和他。

千雪孤鸣从床上鲤鱼打挺，迷糊的脑袋至今还没有恢复清明，他懊恼地拍拍双颊，响亮的“啪啪”声终于叫醒了他。他探出半个身子去瞧床底，自己的拖鞋东倒西歪摆在那里，另一双却不见了。

手机闹钟到现在还没有响，他暗责自己的生物钟掌握得太好，想赖床一下都不行，于是将闹钟关了，之后流连在通话记录上出神。

昨天下午一个来电，晚上一个来电，都是侄子的，苍越孤鸣热衷于找他，倒不如说他热衷于找苍越孤鸣，总想将生活中的所有事分享出去。

这段时间好友神蛊温皇的书店开张，他在里头打下手常忙得上气不接下气，来到夜市里开瓶啤酒，就能摇头晃脑傻傻乐呵。

他、温仔、还有藏仔，打从学校时就是好朋友，就不知温仔突然回国谋生意是为了何故，当初一同出国的藏仔竟也神奇地消失。

那两个人完全不同这叔侄俩。

苍越孤鸣的公司离千雪这边太近，亲戚们没事儿串门一同吃个饭，每周发生个两次三次，末了就是年轻人的天下，每每千雪上门来找，灏穹孤鸣都会恨铁不成钢说当初若不是你撒手不管，也不会这么快让苍狼接手。

千雪怎么回答？他说——反正苍狼的就是我的，不用见外。

确实没什么不同，感情太好了，从小看到大，永远在自己跟前，转个圈都知道那个圆里揣了些什么。

千雪这些年来都是和他在一块，毕业后好友相约而去，所谓的“三杰”少了两人想找侄子开张麻将台都不行，年轻时还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给他讲故事，年长后《小王子》的书都被翻烂了，家中那盏吊灯终于对岁月春秋不堪忍受，“吱呀吱呀”半年，掉了下来。

差了自家叔叔整整一个年轮的苍越孤鸣陈述了一个事实，这或是千雪孤鸣所听过的最莫名的事实，好比家中唯一的那口鱼缸。

那是他们同去买的，在风轻云淡的春日里，到处张灯结彩，摆摊吆喝声不止，千雪嚼东西的嘴巴也不曾停顿。

每当假期他都不愿宅着，被他拖出来的苍越孤鸣想宅都不能宅着，他们在摊位间穿梭，能听到孩童的欢笑和哭闹，仿佛在经历一场涅槃的命运。

那会儿千雪看到了鱼缸，是他喜欢的形状，椭圆，边沿处凿了花纹，有点多此一举的味道，但这正好合他心意，他认为很有艺术感。

他说他想养鱼，苍越孤鸣看着矮了自己一些的叔叔眨着亮堂堂的眼睛，一时间很难说出“你会把鱼养死”这种话。

当你不想点头承认，便同时不再舍得摇头拒绝。

千雪孤鸣清理着地板上脱落出无数颗碎晶片的狼藉，心想早知道这样，就不该在装潢过程中给安排个复杂的大吊灯，一旦坠在灯架上的水晶球全部磕破，只有打扫是最烦人的。

但事实上这是他的选择，苍越孤鸣擅设计，却不精通此行，只能去了解一些构图，再将能体现出的结果告知他的叔叔。

对于坚决要搬出来的千雪，他哥灏穹孤鸣压根不想搭理，可手心手背都是亲人，硬要翻脸也翻不过一半脸，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准儿子去帮忙。

这样一来，发誓要飞出老家寻找自由的千雪被默认他可以任意飞翔的侄子好好地推荐了可行的装修蓝图，从此在选购的毛坯房上加以点缀。如今回过头去看——好哇，怎么哪都有苍狼的影子？这到底是他的家，还是我的家呢？

“写了什么？你看得这么入迷。”温皇收好鸡毛掸子，又拿出崭新的擦拭布，看上去这么勤快，其实连位置都没挪动一下，始终坐着，始终够着同一个地方，来来回回弄。

大早上的没什么客人，这一条街大多在宣传饮食文化，也许，他的重点在于后面两字，归国为了弘扬笔墨，不无道理。

他也听说过千雪和苍狼的事，怪只怪千雪是藏不住话的主，每回仨友人一开语音对接就要抱怨一番，又是说你们重色轻友，又是说你们无情无义。

温皇觉得不对，都是男人，哪来的“色”。

“一个梦。”苍越孤鸣即时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不禁笑道：“不只是梦吧。”

“实现了的话，可以不再是梦。”苍越孤鸣礼貌地合上封面，并完璧归赵。

他的品貌很好，谦虚、认真、上进，对待任何人都礼让三分，侃侃而谈时却总有道理，满腹知识没有拱手让人，因而长成后的他成熟、稳重、知性，而且温柔。

是大街上所有姑娘都想拥有的类型。

他有时将这个当作笑话讲给他的叔叔听，叔叔闻言从上往下使劲打量，絮絮叨叨说温柔确实不假，只是会不会太没脾气了，这样会被别人压在身下，或者爬到你头上作威作福，还是要长点心啊，苍狼。

苍越孤鸣有几次都想加以解释，比如他唯有对待他是这样，可是总没有说出口。

泛滥的情思成了讽刺，人没了得以发泄的出口就成了难以避免的刺，这根刺一直到昨日仍是未拔。千雪孤鸣跑了出来，因为他发现，夜市里没有他参与，他的侄子却醉在了夜市里。

不该啊，怎么会本末倒置了呢？

抱着他的男人还像个孩子，像天真的满脸写着期待想要知道故事下一行内容的孩子，酒香是香，香得却刺鼻，衔着泣音与沙哑的呢喃，缀着远道而来的冷风，让千雪的耳朵嗡嗡作响，直觉不是秋天来了，而是冬天来了。

他向他陈述了一个事实，平静的诉说掺杂着醇厚的磁性，是人伦、是人性、还是人心。

穿着拖鞋的千雪孤鸣总会无意识用鞋底摩擦地板，也许光滑的质地可以反映出他不太好的脸色，他看上去就像感冒了或者中了风，唇色尤其苍白。

他拿着手机停在玄关门口，信号那头的藏仔似乎被他感染了凉风，低沉的嗓音别有一番疲惫，“我在机场。”

藏仔也回来了，三杰终究不能缺啊。

千雪用牙齿撕咬着干巴巴的面包，转着车钥匙来到驾驶位，通过后视镜一看后座发现有黑乎乎的东西，拎起来一瞧原来是苍狼的外套。隐约的气息就飘到他的鼻尖，他晕晕乎乎地，毕竟还闻到了酒味。

不对，是这辆车里全是酒味，有他的，有他喝了对方的，俩俩温度沉在天地尽头载浮载沉，呼吸全是热的。

他慢慢了解到原来那场几近被夺去生命力的较量叫做“接吻”，跟电视上看过的以及听说过的完全不一样，直到现在回想起来，心跳得依旧鼓噪。

可是在不久之前，他慌张地推开了他，背脊狠狠撞在车门上，拱起的把手烙得他呲牙咧嘴，微张的唇却回味起了那些片段。

在他面前的男人垂下了眸，他在那双深邃的眼中看到了自己仓惶的模样，以至于脱口而出了那句话——

“你是我的亲人啊……”

“有客人来了。”神蛊温皇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东西，他那来来回挥舞的手已经酸到发疼，他抬了抬胳膊，又放下，修长的腿离开软凳，大衣的衣角与沿途的书架缠绵问候。

门口有辆车，出来两个男人，身着与他差不多款式的男人风尘仆仆，低着头半晌才抬起眼睑，冷脸冷笑。

俗话说开口讥诮人是轻薄第一件，温皇却是体验到了隆冬中唯一拂上面的温暖，施施然上来接过行李，“罗碧，你也回来了。”

藏镜人有怒估且忍着，近日来要打点工作费了好多时间早已没了余兴。他不冷不淡道：“有本事不要跑？你的胆子给谁吃了。”

“那不就是被你吃进肚子了么？”温皇转而看向千雪，后者倚在车里始终没迈下步来，一向开朗的神情竟漫上几点委屈，这真是前所未见。

藏镜人与温皇肩并肩站着，这一幕倒是久见了，三杰的时光从过去延至今日，丝毫未变。藏镜人以为千雪仍在怪，便说道，“我回来了，不再走。”

“我知道，你俩都不会再走。”千雪算是看明白了一些，温仔为什么去而复返，为什么避而不答，怕也是发生过什么。奈何真要深究起来也没有用，因为他若昨天不曾体会，则永远不可能懂。

他抓抓耳犹如一只不太安分的小动物，待他回过神他的两位好友竟抱在一起相互取暖，藏仔搂着温仔的腰，温仔的脸埋在藏仔的肩上，微阖着眼，幽蓝色的眸子里淌着万千种讯息，疏懒的一声叹，道尽萧瑟与孤寂。

他还是不动。

他看见了日光那头的轨迹，映出另一人的脚程，这个人仿佛是攀登者，任它狂风暴雨巍然不动，淡而轻浅的温和落了些失意，英俊的五官总让人羡慕，又忍不住为其心疼。

千雪咬咬牙，顿时觉得自己还要无助。他拔掉车钥匙，破罐子破摔道：“苍狼，我脚不能动了，你就不能抱抱我么？”

“嗯？”苍越孤鸣做好很多准备，或被他骂，或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或给他介绍个女朋友断绝一切，却不曾想，还有这种发展。

苍越孤鸣心忖自己又要回到过去了，他终究赢不过他的叔叔，心中一悸既是开怀，又为自己的怅然失笑。

他往前弯下腰，高大的身躯为对方罩上了光与影，而不能看见光的，在他的怀里，感觉到了一股暖阳，好似能够续命到白头。

“下来吧。”苍越孤鸣肩头的衣服被抓起了好几道褶皱，好像被挠进了心里，痒痒疼疼。

他的提醒似有若无，明确在暗示另一人完全可以不用听进去。千雪孤鸣不想被他发现自己的糗样，只得埋着头瞎咕哝，“我就挡挡，要不然会被闪瞎眼的。”

“哈。”苍越孤鸣揽好了他，将他送到副驾驶位，询问道：“那我们回去，好不好？”

“走吧，回家。”

千雪看向窗外，惊觉马路两旁一排排香花槐上的叶子都归根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