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卿千余载

 *文/慕卿 

[2回]

西北战场的军乐响了，他出征前接了三万卷军书，一骑当先挡下敌军射来的所有箭矢，而今他归乡了。

疆域之广从长安至西，苍穹之大何以许之，城中锣鼓震天，神蛊温皇静静站着，一袭青衫长身玉立，笑意仿佛近在尺咫，又仿佛远在天边。.

他先回来几日，他自己赋诗作画了几回，他以为还能饱睡一觉。但是经过城门时，浩浩荡荡的军队停下了，领头的男人俯身伸出他的手，说：“上来吧。”

“我与好友同骑一匹马么？这样一来世人会笑你，我也会笑你。”有人交头接耳想问战况，有人追在马尾想拍拍马屁股，都被士兵们赶了去。温皇躲过一“劫”，促狭的呢喃犹在，他人已经上了另一匹战马。

“你还会怕羞？”藏镜人不免失笑。

“不，我是怕将军大人会难为情。”

“……哼！”

「百事问诸葛，史书祭千古，有朝一日要帮一帮好友，才不枉我读尽圣贤书啊。」

当时轻摇羽扇的书生是这样说的。

可是书生与军师之别，区分在哪里呢？是竖耳倾听的不再是竹箫而是猩鼯的号角了，还是举目眺望的不再是少年的背影而是凯旋的步伐了。

虽然没有沿途随行，温皇也身临其境，他见识过那种场面，他从过去看到现在，彼此的武器沾满了血，心和灵魂却是澎拜沸腾的。

他和罗碧初相识尚且滑稽，不懂少年心事，只想扫却孤独，然而现在罗碧又哪里长大了，他爽朗大笑去回答人们的疑问，他说的不是这一仗死了多少人折了多少兵，而是战场那边的天空永远这样清澈碧绿。

自然，换来的是一浪盖过一浪的兴奋，震耳欲聋。也是啊，世人应当知晓他的名字，他是无头将军罗天纵之子，是所向披靡的战神罗碧。

最后一战，凄凉多于苦，几次命悬一线，与人说又该如何？正逢转角收到老者关切的目光，战战兢兢说将军你这一去是得去多久？温皇跟在后头凝视他，耳尖听到不远处人们的议论。

有人说罗碧将军犹如负上了龙翼坚韧不拔，可以纵马跨越西方的尽头，看尽一幕幕落日。他的千里马挂着凛凛金络，他骑在马背上威风八面，一喝震鬼神。

温皇闻之不置可否，这天底下没有谁比他更有立场说起这些，他们曾纵马去追寻云的踪迹，哪怕云深不知处，他们曾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理庙堂之上会否有神明。

罗碧为人磊落豪迈，爱恨分明，恰是与自己无缘的，可偏就神奇，你我性格截然不同，做事极端两面，凶时一样凶，却可以左开原则与坚持，各退一步同处一个屋檐下相安无事。

大多数时候，温皇疏懒散漫。他陷入回忆中久久不言，而罗碧早告别了老者将马儿栓在马厮里。府中上上下下鸡飞狗跳对他无用，他要亲力亲为，还去厨房端了桂花饼离开，转眼人影都不见了。

深院中，回廊建得巧妙，廊下有池，廊上栏杆还能眺望万丈红尘。罗碧不知他在想什么，过去递给他一颗，余量搁在旁边，掀开下摆盘腿而坐。

倚着他的人十年如一日温润如玉，他明了的是这面如何吸引人，如何充满蛊惑。温皇并非无害，他本人就是一把利剑，是一只狡猾的狐，是落在心尖上化不去的血稠，是天边飘渺不定的飞絮。

神蛊温皇，人间不获他青睐，他仍钟爱千里河山，他有一日来到自己跟前，说有幸识得一本遗书，要去追溯古时残留的片段，就不坐下一同喝酒了。那会儿罗碧身中剧毒，无人能医治，唯一可胜任的扔了枚丹药来，这就头也不回，拂袖离去。

每每想起这事罗碧都要咬牙切齿，奈何，奈何啊当温皇回来殷殷笑看着他，唉声叹气说醒了发现不过是恍然如梦，醒后又觉恍若隔世，那书也就那样，罢了罢了，留着收藏，今后好友你若膝下有子，我就赠予他们，如何？

“你的指尖，凉呢。”

一股撩人的气息碾过耳侧，罗碧打个激灵回过神，发觉气候变了，天冬雷，地冬霆，草木夏落而秋荣。

一盏茶尽，桂花饼味道不改，天下第一卓绝风姿只留在世人口中，一盏茶尽，鬼神都要怕这人的睿智与聪慧，却会乖乖跟着自己走南闯北，一盏茶尽，原来这人也会认为盛名不过尔尔，要当个山水闲人。

“温皇……”看着仰起的这张脸，罗碧欲言又止。

温皇及时撤下快被他送入嘴的饼块，换上指腹轻轻抹，那副坚持仿佛要探探唇瓣的柔软度，“战后即退，你向我承诺的。”

这可不是承诺，是万不得已的下策，可神蛊温皇非要点醒他，是上策，是上上策。

福生于隐约，而祸生于得意。

话说春天过去，天下未见太平，民不聊生，土地荒凉，好一派凄惨景象，而最令人振奋的大概是将军大张虎旗，扬兵习战，其猛如熊虎，抚慰众心。他人的敌，何尝不是自己的英雄。

温皇还是书生时，见着的就是演兵现场，天子杵在楼台上欣慰不已，他则懒得去观摩天子生得何种模样，一个眺望，望的是远处，越过虎背熊腰的大汉定在正中，中央立着刚揭开战旗的男人，战甲着身，乌发如瀑，霸道气势令人动容。

书生怎么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成为这人的军师，这人告诉他，他是有胆谋的能人，代他伐尽权贵，剑还没出鞘杀气早直冲云霄，这人还告诉他所谓的天下第一不过是个头衔，而在“天下第一”还没被他收入囊中时，他已成为自己的天下第一。

好一个只褒不贬，好一个偏爱，这让欲有小算盘的新任军师该如何开始他的下一步呢。这只会让军师为难，游戏开到三分二便及时收网，他玩尽了世人，也玩了一把他的将军，他一脚踏入亲设的局，并肩而战时说的是——

「若能活，一起活，若与先生成永诀，九重泉路再相逢。」

罗碧什么时候蠢过了，纵使是呆头呆脑的也早有计较，可听了他的话沉默片刻就是没有憋出一句话，只有一字：「好。」

入冬之后暮色重了，小雨蒙蒙。说书人还在讲魏武营八极，听客却知道今朝亦是有，只是风雨来得快，被银白雪霜覆满战甲，万恶之名缠身。

那些日子温皇尚未只身闯入王宫争得一丝退路，那些日子镜中映出身世，罗碧改名为藏镜人，绢写黒诗说到头，那些日子满城是杀戮，亲将成叛将，虎落平阳。

温皇刚把垂钓用的饵装入器具，刚将备好的鱼饵放入水中，便被簌簌风声打扰，惊走海兔，吓跑鱼儿。

「罗衾不耐五更寒。罗碧，你可是冷了？」他问出这话等于没问，罗碧冷到抱住了他，胸膛贴着他的背脊，心跳忽急忽慢，仿佛快要死去了。他的注意力却仍在钓竿上，他的白经越过肩头曳入水中，掀起阵阵引人深思的涟漪。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大漠黄沙终究止于遗憾，一将功成万骨枯，人还没成白骨，人心已满目苍夷。

罗碧狂，然他的狂鸷又有谁能为此道歉？高高在上的王官贵族从来不管是成是败，那么世人无可说，反正功过不在我。

剑客任飘渺是神蛊温皇，是那个纵容他狂的人，不为迷津所困，却能为他的人解惑。

那一日，天子望向来人，来人银发紫眸，提一块敌国的令牌，说道不如让你想杀的人死在该死的地方，天子问若他赢了呢，来人说赢了也是圣德浩荡，民心向你，军权回归，他只是失意人。

这一日，神蛊温皇站在错落有致的烟景那头谦谦一揖，背对冰冷的王城，摇着羽扇怡然自得。卸甲后一身轻松的罗碧走向他，压迫感减了一半更为亲切平和，皱眉狐疑问：“任飘渺干的好事，有多少件？”

“哈，好友且听我一一说来。”

携手退隐徜徉林壑，有人识得阴阳法，何愁大地不相逢。

书生曾是陌路人，曾是军师，而今还可再算一名——是为眷侣。解衣宽袍，上达白帝城，下走阳关道，而他所信任之人只想与夸父比肩，逐日相托，过尽千帆饮遍巫山云雨，与君同眠。

“嗯——哎，巷口那个说书的，要添油加醋几分呢？”

“随他编。”

尘埃落定，幸与你相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