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卿千余载

[0回]

*

（上）

下乡第一件事就是进了招待所，坐长途火车沿路颠簸，现在屁股好像真的被切成两半，隐隐作痛。

招待所的阿姨一看来人面容俊俏还穿得光鲜靓丽，连忙想到家里那个未出嫁的女儿，如果两边能看对眼就好了，以后基因肯定很好。

她一边在心里打着小九九，一边四处张罗，又是摆桌布又是切水果，嘴里大声说：“城里的男人就是白啊！”

铁皮火车嘟嘟出来的烟盖住村里的远景，起早贪黑的全是农民，扛着锄具就下田了，适合播种的日子也迎来雨水，让喜欢雨天的温皇难得冲阿姨笑了出来，他那漫不经心眯起眼的懒怠模样，让即使身为中年的人妇也心脏狂跳，百分百被撩到失了魂儿。

温皇一直坐在窗边，老式的台灯一闪一闪，估计明天就要坏了。他没什么事做，观望完外头，就从随身包里拎出几根铁线和绝缘胶。

看他熟练在摆布，阿姨提着扫帚又出现了， 瞪大眼不可思议道：“你还会修东西？”

温皇耸耸肩，手指按着绝缘胶沿着台灯线走上一圈，再拿到嘴边咬断，“简单固定一下，再细节的东西我也无能为力。”

“无妨，无妨。”对阿姨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收获，她原以为城里人十指不沾阳春水，没想到还这么能干。

她就这样呆呆注视着，看这个年轻人重新“打扮”了一番台灯，转眼就变了个样，原本佝偻的背脊直了，还在闪烁的火花也没了，只是灯泡前被糊了一层透明胶，像隔了朦朦胧胧的纱，使得招待所也变得神神秘秘。

阿姨不禁又问：“小伙子你是来找谁呢？”

“我刚好心血来潮，到这站就下来了，至于是找谁……”温皇自己也挺迷茫，支起下颌看向外面失笑，“或许只是贪恋这里的空气吧。”

“哦。”阿姨不疑有他，也不想再打扰，摆摆手道：“这个你绝对没算错，村里空气就是比城市好，既然手上没什么要紧事就多住两天吧，招待所这破地方除了有领导光临也没别人了，你安心待着。”

“好的，谢谢。”

“哎哟，还挺礼貌！”

“哈！”

铁路线这么长，熊孩子会特地爬到上面去压线，然后被赶下来，火烧火燎跳着步子，骂骂咧咧。站长只是一个兼职工，别想了，在这种小地方没有特地雇佣一说，要么是村干部的人，要么是自发组织的，要么是已经退休的老员工。

傍晚时分田里的老牛哞哞乱叫，应该是饿了，耕地一整天不饿才怪，农民也不舍得虐待它们，农活有其参与事半功倍。温皇把画板收回去，总算从地上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和一个满头大汗的人撞了个结实。

狭窄的小径只供一人行走，最多是再多一头牛，他低下头愣愣看着洒满一地的汽水罐，主动蹲下帮忙。

这些汽水罐全是回收品，用一根绳子串接，因此只要捡起一个就接二连三哐啷啷作响，把玩在手中跟店里卖的风铃似的，又比风铃多了一股生活气息，还不用花钱。

城里人只有小时候有这种记忆，和二三好友坐在一起玩画片踢罐子，然后据理力争我拍得比你的好。温皇也想到了那些时候，当时有两个邻居，一个邻居浓眉大眼还爱笑，一个邻居讨厌群居却每次都逃离不了，被拉着一同玩游戏。

很短暂的七月份，随着暑假结束就结束了，温皇举家迁移，像候鸟一样找寻更适合居住的地方，这让那个爱笑的小朋友连连叹息，还是面凶的小朋友打断他的祈盼，冷静说你想太多了，他们只是一夜成了暴发户，你没看到他家人换车了吗，从大众换成了马自达。

爱笑的小朋友手里抓着一叠画片，“我一直以为我会是最先走的那个。”

“也快了。”面凶的小朋友望着自他家出入的一张张生面孔。

“到时我们再约啊，就算谁先变成有钱人也不能忘了谁，这才是兄弟！”

“到时再说吧。”

有钱人偶尔也会这样，被村里的新鲜事物吸走注意力，一双脚钉在原地，走都不愿走。直到汽水罐子全被扯回篮子里，温皇这才抬起头来。

眼前的人和他差不多大，也有可能比他大一点点，脖子上挂着一块旧式怀表，边缘已经合不上了，透过那点小缝隙能发现里边有一张照片，是个小女孩，呃……长得和这人很像，乌发蓝眸，面若好女……

想到这里，温皇不怀好意笑了出来，对方似乎察觉到他的腹诽，马上又皱起眉头，一脸凶神恶煞盯着他。

两个人挤在一条小径上，其他要归家的农民左右没找到可以穿梭的地方，只好从田下走了，牵着老牛路过大声哞哞两句，鼻子里呼哧呼哧出气。

“这些罐子，要卖多少钱呢？”温皇意犹未尽。

对方重新担回肩上，默默走在前面。这个方向已是和招待所相反的位置，温皇回头望望，沉吟片刻就迈开步子，也随着跟在后面。一个穿着简单汗衫的人，和一个穿着束腰花衬的人，同在一幅画面倒也很合衬，可能因为都长得好，家家户户都要看过来，连流浪猫也扭着屁股来到他们跟前躺倒，尾巴甩了又甩。

温皇又被猫吸引了，低下头弯下腰和它大眼瞪小眼。前面的人头也不回，绷紧的背脊却好像放松很多，往上挺了挺，大步流星而去。

温皇从裤兜里掏出小袋子的零食，是在村口买东西时附赠的五毛钱一包鱼仔，拆开一点点放到地上，乐呵呵看着小可爱吃。

他还遗憾地眨眨眼，“哎，跟丢了人，好差劲，那我就只能把你喂饱了，至少不能无功而返。”

他才刚说完，那边有只狗就欢呼不已，原来刚去不久的人又回来了，在他背后瞪个半晌，然后那些鱼仔全都被没收了，换上去的是新鲜的扑腾扑腾跳的小河鱼。

“猫不能吃辣。”男人的语气带着不悦，就算他捉着温皇的领子质问是不是猫贩子，温皇估计也会认真想想，显然，猫是常住的，而自己是外来的。

“你很有经验，可我没养过猫。”温皇见它们吃得正欢，由衷笑了笑，“学习了。”

态度还算好，毕恭毕敬，而且很识时务。一路被尾随的不快终于在这一刻消失殆尽，罗碧看清楚了这个人的长相，生得温润，身材颀长，举手投足一看就是知识分子，这让他想到之前招待所阿姨跑到村干部家门口神秘兮兮说的八卦，什么城里的男人就是白之类的。

何止白，白得发光。

“1毛钱。”他突然说。

温皇怔住，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汽水罐子，“好便宜。”

“但我不卖。”对方目光落在自己上衣兜里，罗碧挑挑眉，知道他懂了，不过还是要说，“都是给我女儿玩的。”

温皇不知怎地面上一暖，也许被读懂了内心，也许喜欢这种谈话的气氛，也许一个疑问而已能被记住并且给你回复的礼貌让他很欣喜。温皇接着问，“她多大了？”

“七岁。”

“是吗？”

那一年，他也七岁，八岁那年，他搬家了。

（待续）